人生有各种意外,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人生是由各种意外组成的。
2012年5月,中国留学生林俊在加拿大蒙特利尔被凶手马尼奥塔谋杀并分尸;
2012年8月,来自中国福建长乐市的华人刘光华,在多伦多郊区士嘉堡被谋杀。
2012年8月,温哥华列治文的华人潘姓女子被控,在格兰护路7000号公寓杀害了同为华裔 的丈夫,她后来被判刑三年,死者和她还有他们的两个孩子,四个人原来的生活轨迹因此发生了巨大的转折。
2012年4月,一位华裔庄姓女子在温哥华遭遇交通意外,她的腰部受伤,失去了工作。两年后,又连续遭遇了两次车祸,学业和就业受到了很大的影响。
福不双至祸不单行,中国的古话里,充满了对人生无奈与悲哀的预期。
就算小心谨慎地能够避开这些意外,还有疾病这个人类最大的敌人,潜伏在人生的每个时刻,随时可能与我们迎头相撞。
这一年八月份之前,我一直被自己的还有别人的不幸的消息包围着,在这样一种气氛中,开始了创业之路,但我没有想过意外同样降临在我身上,既有幸运,也有不幸。好在个人做翻译业务,对已经有相应才能的人而言,是一件容易开始的事情,可以在住处接待客户和完成文件,然后再让客户来取件。我在温哥华一个华人常用的网站上打了小广告,很快,第一单业务就有了。
那是一位刚到温哥华的同胞,年龄比我稍大一点,就住在附近,因为急用驾照,查找离他最近的翻译公司找到了我,他推开门,四处看了看,试探着问我,能翻译驾照吗?我说能,当然能。25加元,这是我自谋生路的第一笔收入,那位脸上有着祥和之光的同胞把钱交给我的时候,真的,我的手都有些发抖了。
我不是没见过钱的人,虽然之前的收入不算很高,但是作为曾经担任过上市公司副总裁的人,25加元,不到150元人民币,几乎就是以前给出去的小费。但是现在不一样,和以前的分量完全不一样。客户走后,我把钱平展在桌上,一张20元,一张5元,我忽然发现,这两张纸币印刷得很精美,5元的威尔弗里德·劳雷尔头像很酷,20元的伊丽莎白二世很慈祥,他们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闪烁着迷人的光泽。
我一生里可能从来没有那样喜欢过钱,之前没有,之后也没有。能够带来希望的,并不需要很多,只要真实。因为这证明我不是一个被抛弃的人。
我是一个不必附庸在资本的身上,需要仰视别人脸色,而是凭自己的能力就能生活的人。接下来一个月里,我非常认真地做所有能够接到的业务,驾照、护照、移民材料等等,每一份文件,我都做到尽善尽美,不用等到客户提要求,就让他们觉得这个文件不仅内容质量好,形式上也很正规。即使如此,这个月的收入,还不能维持日常的最低开支,如果一直是这样,按照国内的话说,我将一直在贫困线以下挣扎。
更糟糕的是,我很快收到了省保险公司ICBC的电话,原来我连翻译驾照的资格也没有呢!好在他们随后发了电邮给我,告诉我如何去获得ICBC的批准,而首先,要注册成为翻译协会会员。
又是一通忙碌,跑协会,接受考试,交费拿到会员证,再去ICBC递交申请,来来回回各种问题状况百出,但是我终于可以翻译驾照了,一个简简单单的驾照,区区25元的收费,不过是姓名地址和准驾车型之类的内容,也是这般严格的监管。也许他们是对的,凭心而论,他们保护行业秩序的做法,确实很细致周到。
虽然有了些收入,但是我也没觉得这个行当能怎么样,还是想着有可能骑驴找马,寄希望于高就的机会,没料想转机来得如此之快,我的业务很快从常常枯坐变成了目不暇接。
一个月之后的八月底,加拿大移民部更改了枫叶卡的换发要求,所有申请文件必须经过翻译和公证两个要件才能接受!翻译和公证是两个行业,各有证照要求,做翻译的不做公证,反之也是这样,客户们跑来跑去非常麻烦,又往往不明白文件要求,要浪费很多时间和精力跑来跑去。
在UBC读MBA期间,我得到了系统性的的商业理念训练,那就是尽量方便客户的企业更容易获得更多的业务。移民部的文件下发后,我很快意识到,如果我能为客户做翻译的同时,提供公证的代办业务,建立一个标准的业务流程,客户会非常乐于把业务交给我,而我既能接到更多的翻译业务,也能得到公证的代办服务费。
当然在办公室和公证处不停地穿梭,还是很花时间的,并且要兼顾两头的流程。有时候客户要得很急,我必须把时间算到很细,才能平衡翻译的文字处理和代办公证的交通和排队时间。当然,学习和辛苦都难不倒一个农场出来的学霸,何况是有着巨大生活压力,并且欣喜地看到每天收入都在增加的人。那样的生活很有充实感。
记忆里,那两年好像整晚在做翻译,白天接待客户,跑公证,总是处于紧张的忙碌状态,有时候连吃饭也会被业务打断。常常在吃完饭或者出门跑业务之后,身体感到异常的燥热,特别容易出汗。现在回想,应该是那段时间的紧张辛劳和不规律的生活,让糖尿病找上了我。
到了年底,我每月的收入已经达到了五位数,年初还吁叹怀才不遇,彻夜不眠甚至悲观厌世的我,居然年底已经攀升到了月收入高于90%的加拿大人,属于上等的中产阶级了。这还不算完,到了第二年,已经聘用了两位助理,全年收入超过了十五万加元,到2014年,这个数字又翻了一番,并可期待继续扩大业务规模。
随着业务快速增长,我不能再在住所里继续从事翻译业务了。原本租用了一个三居室的公寓,白天当作办公室,晚上就睡在长沙发上。来来往往的客人是如此之多,以至于走廊里的地毯都被走出了明显的黑印。新的客户来找我,甚至不用看门牌号码,顺着地毯上的黑脚印就能找到我的房间。然而,这是违反规定的,加拿大的商业办公建筑和住宅,有严格的区分。每个市政府都有所谓的附例(bylaw),规定住宅区不能有太多的商业人群往来,以保证住户们有安静的居住环境。物业公司找到了我,要求我遵守规定,不可以让客户上楼,否则就必须搬到商业办公楼去才行。
于是我选择搬迁到附近十字路口的一处办公楼叫做Van City Tower,处于繁华的城市中心地带。由于不能再用家居生意的形式,我必须正式注册一家公司来继续我的业务。这个注册可以网上进行,但首先要核准新公司的名称。我的公司应该有一个什么样的名字呢?这个名字要代表着我珍惜的过去,还要寄托着我的希望,当然更不能被人使用过。在电脑前,我脑海里急速地搜索一个可以注册的名称,这时候刚刚办好的一份文件上,客户提到老家山上的水果和药材。
就是那一刻,我的公司名字有了。我的老家也有一座山峰,据说是嘉靖皇帝做太子的时候经常在这里狩猎,因此叫太子山,山里有王莽藏金洞;还有曹操兵败赤壁、败走此地时的丢石点兵堆、跑马场。现如今,更被辟为国家森林公园,青山秀水,我从来未曾忘却。祖国的万里河山,五千年的历史,说到每一个人的故乡,那都是源远流长。太子山,好吧,公司的名字为什么不叫作太子山呢,我忽然觉得没有哪个名字比这个更好了。
肯定不会有人和我重名,除非他和我一样,在那座山脚下长大,从小感受山林一年四季颜色的变化,冬季雪白、春夏翠绿,秋天金黄、火红;除非他和我一样,课间隔着学校低矮的围墙,看到乡亲们在山野间劳作,傍晚回来他们口袋里装满大山送给孩子们的礼物;也除非他和我一样,在穷途末路的时候,忽然被提起当年头也不回离开的乡情。
我的老家就在太子山下的湖北五三农场,是1953年湖北省农垦厅在当地设置的垦荒机构。听父辈们讲,他们初到那里,满目荒野,到处可以听到雉鸡高一声低一声热情地鸣叫。十几年后我出生的时候,在他们手里已经建成了当时国内比较领先的机械化农场,各个分厂都有机务队、有拖拉机,后来还有糖厂、粮食加工厂、运输公司、农科所、修理厂等。
农场还有一所配置齐全的医院,我们称之为大医院,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,虽然我妈妈怀着我的时候,也曾两次到这里要把我堕胎下来!其中第一次已经进了手术室,却没有电了。第二次我妈都到了医院门口,又被我爸追了上来,因为他听了邻居大妈的劝说,说我应该是个儿子,于是骑上自行车飞奔,如此用力以至于他的衬衫都弄破了;但是他好歹追上了我妈,拦下来没有进医院做手术。所以,我是他用一件衬衫的代价换下来的儿子。我的生命,也是如此的偶然。
我父母和我都应当庆幸,我被留下来了。因为后来在农场60多年的历史上,我是唯一一个从本地高中考上清华大学的学生。无论我何时回到故乡,故旧们总是对我赞扬有加,从不在乎我在异国他乡是春风得意,还是举步维艰。
说到故乡,忽然想起贾玲来,她基于对自己母亲的回忆而编导和主演的一部电影《你好!李焕英》,让国人十分感动,也让她成为了2021年全球票房第一的女导演。虽然贾玲的口音总是让人想起东北小品,但是其实她母亲的工作单位是在湖北襄阳,离我们的太子山也只有一百多公里,电影中胜利化工厂的原型叫东方化工厂,和我们父辈的单位一样,都是那个年代白手起家的地方国企。发小还拍了她老家的照片,是那种典型的红砖砌成的家属宿舍。那是一个时代特有的痕迹,很温暖,很亲切,很可靠,不管你走多远,故乡的亲情都依然在那里为你守望。
我上学的时代,不但九年义务制教育是免费的,上高中也是免费,上大学也是免费,我回报给中国社会的还是太少了,所以这后来的生活虽然说不上后悔,但遗憾是肯定有的。中国改革开发四十年的成就,我的同辈包括我的同学们,贡献良多。即使没有机会上清华这样的名校,他们对祖国的贡献,却远远超过我这个流落异乡的异客。我常常感觉到惭愧,也羡慕我的这些同龄人。我的一个初中同学,当年不过是调皮捣蛋的留级生,如今也是故乡的交通局负责人,让家乡面貌大改的修桥铺路工程,都有他的汗水在里面,这都足以让我这个清华生汗颜。
2012年创业的时候,我并不敢想白手起家这个词,更不敢和父辈们崇高的建设理想相比,可能更像是早年闯关东的那些人,为了活命,为了有口饭吃。我一直很喜欢闯关东那部电视剧,确切地说,我特别喜欢第二集,李幼斌饰演的朱开山,在雪地里赶着马车,转过一座座山脚,把从山东来的母子三个接到他辛辛苦苦垒起的,能够遮风避雨的家里。那些转来转去的山脚,个个如同我不可预知的遭遇,在生活的进程中来来回回。
和绝大多数人比起来,我2012年的创业之路是非常幸运的,创业成功偶然因素很多,有人 出过一本书,书名好像叫我的成功可以复制,我认为相信这种说法是很危险的,绝大多数成功是不能复制的,小财以勤,中财以德,大财以命,能够传授的创业成功诀窍很少。
不管是在中国还是外国都是这样,失败的故事千千万万,成功的故事里,都有偶然的命运因素。美国有位挺有名的华人北美崔哥,毕业于北京大学英语系,在美国学过法律,当年也给国家领导人做过同传,应聘骆家辉的法律助理失败了,却是靠卖大油饼20年赚了不少身家,最多的时候雇员多达400余人。我本来是清华大学汽车专业,又是加拿大本地拿到的MBA,反而跨界做了翻译公司老板。他在西雅图,我在温哥华,距离并不远,而不同的命运,都带给我们相似的结论:人生莫测,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我常常自嘲的是:当年马云做翻译公司都失败了,起码我还活着。
一两年的时间里,慢慢的还清了借款,手头也宽裕点了,可是我明显地感到身体不对劲了。总是感觉口渴,我以为是奔波忙碌,经常忘记喝水的原因;还有就是刚吃完饭很容易出汗,身体感觉到非常燥热;一些小伤口不容易愈合,要拖很久。吃完饭就犯困,容易疲倦不想动弹的感觉。我当时的习惯也不好,买了不少高糖的饮料来喝,像是可乐等等,我并没有注意到,像这样的饮料,一罐就含白糖高达20多克!就是这些高糖饮料、垃圾食品,每年导致2500万人罹患糖尿病,150万人因糖尿病死亡[1]。估算一下,差不多每分钟就有48人患上糖尿病!
本来是没有放在心上,原本我的身体一直很好,几乎每周都出去游泳四五次,也没时间想生病这种事。我之前没有去医院体检的习惯,去住处楼下商店买东西的时候,看到有免费检测血压的仪器,我就顺便测了一下,血压总在140左右,比较偏高。我还是比较在意健康的,就去看家庭医生,问问看有啥问题。家庭医生给我开了检验单,要我去化验室验血。
加拿大很常用的化验室英文名字是Lifelabs,我早上不吃东西去验血,结果很快就出来了。医生拿到化验单后告诉我,糖化血红蛋白指标10.4,空腹血糖读数已经超过了12!正常的水平,都能不超过6。
他不容置疑地告诉我,这是百分之百的糖尿病!如果空腹血糖可能会出现偶然因素的影响导致误差,糖化血红蛋白却并非一时的数据,而是过去三个月的平均数值,不可能出错的,所以我就这么被确诊了。
在此之前,和普通人一样,我对糖尿病是怎么回事并不十分了解,当时还有点天真地问医生怎么治疗,要多长时间能治好。那位医生很严肃地告诉我:这个病是治不好的,你必须一辈子为这个病打针吃药,而且你的寿命会因此缩短十年,很可能用不了多久,你还有可能会失明,会截肢等等。
他看着一下子震惊的我,有点同情也是宽慰地告诉我,在中国有超过1亿人患糖尿病;甚至有一半的成年人血糖不正常,处于糖尿病的边缘。他摇摇头说,全世界可能有四五亿人都是这样,没有办法,大家都是一直熬着。我不记得怎么离开他的诊室,只记得马上去了药房,按照他的药方买到了二甲双胍,心中一直重复着他的声音,每天三次,每次一片,饭前服用。
以后很可能要打胰岛素,每天都要打,可能要打几万针,每针三十加元,每年超过10000加元。即使有医保,这个对个人和社会,也都是沉重的负担,因为太多的人得糖尿病了。这一年我46岁,如果按照平均寿命78岁的话,减去被糖尿病夺走的十年,也许还有二十年,这二十年都要在病痛煎熬中度过,随时可能遭遇并发症,直至进入ICU。所有我曾经的梦想都将离我而去:从那天开始,这可能就是命运对我的诅咒。
人真的只有在这种时候,才知道健康有多么美好。
生活在疾病阴影中的人,精神上的痛苦,甚至还超过肉体上的痛苦,就在我开始提笔记录这段历程之前的几个星期,温哥华的早春时节,我的一位也在本地定居的清华同学从他的高层住所,一跃而下,结束了他被抑郁症折磨的生活。普通人真的很脆弱,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。
然而,我不打算就这么认命了,我的事业才刚刚开始。在医生判决的打针吃药之外,我要寻找新的治疗方案。我不气馁,也许有更好更有效的办法呢?命运还真的开了一扇窗等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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